无人认领的“战争”
在4月发布的2025年国游销量春季榜上,《苏丹的游戏》以45万份的销量、3400万元的销售额登顶榜首。
截稿时,Steam数据显示,《苏丹的游戏》的13669篇评测中有93%为好评
和这些数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逐渐淡去的争吵。游戏正式版刚刚发售时,网络上曾出现对于制作组“夹带私货”“政治正确”以及“误导玩家”的大量指责,并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现在,这些话题下几乎没什么玩家发言了。
我打算寻找一些因为性别争议给游戏差评的玩家,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不喜欢这些内容——并不是简单的“不喜欢某些情节”,而是“为什么不喜欢这些情节”。但当我真正开始着手寻找这些玩家时,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还在活跃的差评者数量已经所剩无几,找到愿意交流的人就更困难了。
那些曾经热闹的讨论帖和评论区,现在像是被遗弃的战场。一些差评者因为被打成“云玩家”而删除了自己的回复,还有大量未得出结果的谩骂和激烈讨论。
在最初曝光游戏“夹带男同跳脸情节”的论坛帖子中,我按照时间倒序爬了超过200层楼,发现针对游戏中涉及“男同”元素的控诉寥寥无几,大部分发帖者更像是 “赶晚集”“凑热闹”的乐子人。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游戏Steam的评论区里:目前,游戏呈现的状态是“特别好评”,占比不高的差评基本集中在游戏系统的设计问题上,比如手牌管理不便、多周目内容重复等等。
我留意到一条似乎意有所指的差评。评论者写道:“我也来带个节奏”,这话看起来很像讽刺。于是我申请加他为好友,并说明了来意。短暂的沉默后,他简短回应了一句:“我就知道。”“我这就去把差评改了。”他说,然后再不回复。
一天后,我再去查看,那条差评已经变成一条言简意赅的“还好”,淹没在《苏丹的游戏》的1万多条好评中。
消失的差评者
几天后,我找到了第一位愿意开口的玩家。
奇奇的差评
我和奇奇的对话始于他对《苏丹的游戏》的评论:“打着国产旗号搞政治正确,恶心。”
奇奇是个高二学生,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歪着脑袋的小鸟。他自嘲落在了外界对于“阿宅哥”的刻板印象里——从小就被动漫中的萌妹子吸引,只对二次元世界情有独钟。他说:“现实里女生们聊的那些综艺、电视剧,我听都没听说过,实在搞不懂那些东西开心的点在哪里。”
奇奇告诉我,接触到《苏丹的游戏》之前,发生了一件让他糟心的事。有位被他形容为“丑陋的”数学课代表,向老师举报他抄作业,然后奇奇就被那位他认为同样“丑陋”的数学老师骂了一顿。被老师批评导致他回家比平时晚了很久。
数学课代表和数学老师都是女性。让奇奇生气的还不止这些。奇奇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和课代表并不熟,但她总是没事就来问他“你和好兄弟不会是一对吧”,还时不时对他开类似的玩笑,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还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奇奇对我说。
几天后,奇奇的朋友在聊天时向他推荐了《苏丹的游戏》, “特别好玩,一定要试一下”。奇奇和朋友的游戏品味差不多,《苏丹的游戏》画风并不是他们通常喜欢的那种“萌系”风格,但奇奇觉得,新手教程中的立绘带着一些独特的“涩气”,甚至还有些令他兴奋的“纵欲”元素,这激起了他的探索欲。
玩了一段时间后,奇奇触发了那个“争议性”事件——在游戏里,法拉杰问他:“为什么不用我?”
“您有这个需要,不是吗?”
“居然要让我‘撅’他。”奇奇愣住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他迅速截屏发给朋友:“你玩到这段了吗?这(脏话)人要干什么,要干主人全家。”
朋友回复:“至于吗哥,没觉得挺乐呵的吗。”
奇奇想起了几天前课代表和他开的“同性恋”玩笑,被羞辱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平时玩游戏,角色被和谐我都没说什么,结果现在女角色还越来越丑,现在(游戏)还要来羞辱我……”他说。
我问奇奇:现在游戏里的女角色越来越丑,和《苏丹的游戏》中有男同性恋,这两者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奇奇好几分钟没有回复。但随后,他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长篇大论分析。从这里开始,他的叙述方式发生了变化,主语从“我”变成了“他们”,语言也变得非常“正式”。
“刚刚提到的两个事情,都是精神娱乐领域侵占的一部分,在接受多元化的内容之前,自己天然的爱好首先已经不被认可了。”他对我说。
什么是“不被认可”?他举例:“严厉保守的父母会觉得孩子沉迷软淫秽色情内容,同学会觉得阿宅哥猥琐龌龊。”——更关键的是,奇奇觉得他们的判断完全正确。换句话说,他确实喜欢“涩涩内容”,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对,所以随时承受着强烈的羞耻感。
为了避免受到负面评价,奇奇在日常生活中会试图隐藏自己的这一面,在老师、同学和家长面前,他对自己在二次元领域的“造诣”只字不提。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游戏群或论坛里,他才会毫无顾忌地分享和品鉴二次元图片,“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和释放”。
奇奇觉得,自己平常“是自我克制的,自我阉割的”。但是,在一些地方——比如《苏丹的游戏》——他会发现,好像有某些群体的爱好竟然会被尊重甚至迎合。换句话说,作为一个“不被看到”的人,他觉得其他人“被看到”了。
这让他觉得,这些迎合某些人的模式和文本“实际上是一些人的大声自嗨”,也很不公平,为什么自己在生活中需要违心地隐藏身份和情感,如履薄冰,而另一些人却可以高声宣扬自己的价值观,甚至把这些观念直接放在公众领域的游戏作品上?
就好像“自己的领域被侵犯了”。对于奇奇而言,过去,他始终在现实中被某种社会视角否定,游戏是抵抗羞耻的私人场所;而现在,他却看到了其他人在游戏中“被接纳”,这让他感到自己的空间被剥夺了。
“游戏是我私密性的娱乐,特别是单机游戏,这应该是别人进不来的地方。”
奇奇喜欢游戏,他比一般人都认真地对待游戏。他觉得游戏是对自己日常生活的补偿,所以,他对游戏中的人情交往特别在意。大多数玩家能够轻松区分虚拟角色和现实生活中的个体,并自由选择是否将自己代入其中。但对于奇奇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们都是他个人不可或缺的部分。
如今,这个曾经稳固的空间似乎正在逐渐瓦解。当游戏作品中出现未曾预料到的内容时——特别是那些明显倾向于服务女性玩家的设计,奇奇就会表现得异常敏感。这些设计并不符合他的期待,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唤起了他对生活中某些女性形象的复杂情感。
我请他说得详细一些。奇奇解释:“多元化进程对于所有群体的私密娱乐都是暴露,但被侵入的人群是不同的。”他认为,当这种“多元化的趋势”“侵入”到“他们”时,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接下来,他开始回忆一些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动漫作品——然后忽然停顿下来,表示自己还没有完全理清这个观点。
奇奇最后以“打字打累了”为理由结束了对话。我没能再联系上他。
小绿的差评
小绿也是《苏丹的游戏》的差评者之一,她对游戏的评价简洁明了:“插入崇拜,避雷。”
起初我联系小绿时,她似乎有所顾虑,仔细追问了我具体要写什么样的文章。在说明来意后,过了许久,她同意和我聊聊。
小绿是一名留学生,主修性别研究专业。《苏丹的游戏》发行几周后,她在微博首页刷到了好友对这款游戏的称赞,朋友对游戏大加赞赏,觉得游戏充分体现了“平权观念”。她的男朋友也向她推荐了这款游戏。男朋友说,自己在小红书上看到许多女玩家对这款游戏的好评,他认为,小绿也会喜欢这个游戏。
你可以在小红书看到许多类似的好评
小绿还了解到,《苏丹的游戏》的编剧是“钻咖”。这个名字让她印象深刻,她曾经读到过这位编剧的一些作品,当时她觉得钻咖的观点与自己的价值观高度契合。
但在体验完游戏后,小绿对自己曾经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与奇奇一碰到争议情节就直接弃游不同,小绿在这款游戏上投入了不少时间,她的游戏时长超过了30个小时。
我问小绿,她说的“插入崇拜”具体是什么意思?
小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告诉我,这个问题很宏观,牵扯到许多复杂的命题。要仔细解释的话,可以先从“性行为”,或者说“做爱”这个词汇谈起。
在讲述过程中,小绿并不避讳那些在中文互联网中常被视为敏感的词汇——她让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做爱?为什么在大众观念里,似乎只有男性性器官插入女性性器官这一行为,才会被视作真正的做爱?而男性抚摸女性性器官,使女性达到高潮的行为,却会被定义为前戏呢?”换句话说,为什么只有“插入式性行为”才会被称之为“做爱”?
小绿认为,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就能很轻易地发现,男性在性行为的定义中占据主导性的霸权地位。
小绿提醒,如果文章需要提及以上的观点,在词汇的选择上必须非常谨慎,因为“插入式性行为”这个表述本身就很不严谨,极具争议。小绿解释说,中国互联网的女性主义社群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构建话语体系,比如用“他爹的”代替“他妈的”,“媎妹”代替“姐妹”等等。而对于“插入式性行为”,她们会用另外一个词替代——“纳入式性行为”,这样,做爱的主体就变成了女性。“是我们容纳了你们。”小绿说。
按小绿的理解,她提到的“插入崇拜”,基本等同于“阳具崇拜”,也约等于“男性中心崇拜”。也就是说,小绿认为《苏丹的游戏》体现了一种男性中心意识。“英文里有个复杂的术语,直译过来大概是‘阳具逻各斯中心主义’,但我想不起那个词了”。
小绿指的是这个词,由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提出
小绿对游戏的批评出发点与奇奇截然不同。从“身份政治”角度出发,两个人可能处于多个光谱各自的极端。在小绿眼中,《苏丹的游戏》的问题并不在于游戏里包含了“多元化的”纵欲情节——从某种角度看,她认为这其实是性别平等的体现。
在小绿看来,真正的问题在于,游戏通过某些折断“纵欲卡”的情节,展现出了一种征服意味,从而体现了男性的霸权地位。换句话说,游戏中的所有角色,尤其是男性角色,都默认被插入就是被征服、被羞辱、被使用。小绿认为,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压迫”。
“在一些剧情里,纵欲卡本身就是另一种征服卡。征服卡是对自然、对某个势力的征服,而纵欲卡则是对个体的征服,通过唤起羞耻感,彻底征服对方的精神。”
小绿觉得,《苏丹的游戏》的一些情节,实际上继承了一种叙事:长久以来,我们的社会观念,接触过的影视、文学,都将男性的“插入式性行为”描绘成一种征服者的叙事。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男女不平等。而这恰恰是女性主义者极为在意的话题。
不过,制作组曾经强调,他们意在通过这些赤裸裸的描写,隐喻权力的滥用和腐化。而且,制作组还通过一些情节进一步凸显了插入崇拜所导致的权力滥用的恶果。例如,在游戏中与玩家违背意愿而纵欲的角色可能会与玩家反目成仇,甚至走向死亡。
正是因为看到了制作组这样的设计初衷,小绿才决定尝试《苏丹的游戏》,在体验过程中,她也确实察觉到了游戏中蕴含的反思意味。但是,小绿认为,相较于游戏中模糊不清、暧昧的主题表达,她更在意游戏的呈现形式,也就是游戏带给玩家的体验本身。
小绿同意游戏的某些设计会使得一部分玩家沉溺于权力带来的快感之中,但她同时觉得,游戏没有对其中存在的结构性压迫进行反思。“从主角视角,也就是男性视角来看,完全可以一路直爽的一直插入下去,完全没有任何反思的意味。”游戏过度依赖大尺度的营销手段来吸引流量,这不仅模糊了作品原本的批判意图,还使得性别议题沦为了博取感官刺激的噱头。
小绿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是一个比较温和的普通人”,她对游戏的意见出发点可能更接近 “纵欲、获得快感、征服别人,这并不是我会享受的事情”。我问她,为何会选择性别研究作为专业。她告诉我:“其实真的不是因为什么特别崇高的性别理想,只是单纯想来这个城市,这个学校读书。然后就在它的专业里,挑了一个我相对来说最想读,也有信心能读好的。”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踏上这条道路的原因”,小绿认真地表示,她觉得性别平等在现实中尚未真正实现,作为一名女性,她由衷地希望女性这个性别群体日后能够活得更加自由,同时也期望所有性别的人都能够摆脱束缚,实现自我解放。
在语音聊天结束后,我再次向小绿表达了感谢,感谢她愿意与我分享自己的观点。我也告诉她,我担心她所表达的观点或许会遭到其他人——反对女性主义者,以及一些女性主义者——的批评。
小绿给我发来了6个“双手合十”的Emoji,中间夹着“祝福”两个字。
小绿向我发来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结尾
我写了两个不同的文章结尾,但每一个都不够合适。对《苏丹的游戏》的批评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这款游戏本身,因此我们很难简单地从一个角度来看待它。而且,因为文章中的两位受访者在很多地方都完全不同,以至于我很难找到一种合适的方法,把两个故事收束。但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和无数同样不同的人一起组成了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我们必须在其中生活,与他人交流。
需要强调的是,这两位批评者并不代表所有对游戏的批评者,他们的经历、见解和想法也仅仅代表他们自己。在无数对游戏的批评中,有各式各样的人,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给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些批评都是“有来由”的——或许你不认可,但它们都有自己的理由。但这些批评往往被视为杂音,人们并没有耐心去探究批评背后真实的诉求和感受是什么。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所有的情绪背后的原因都能被人看到。
但这毕竟只是一篇文章,它所能做到的有限。所以,我决定将两个结尾都交代在这里,它们关于游戏,也关于我们身处的时代。你可以任选其一,或者都不接受。
结尾1:一个更大的游戏
奇奇的评论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在他评论的上下楼层,大多是“过版本了,还带节奏” “爱玩玩不玩滚”这类的声音,有人晒出国游销量春季榜的统计数据,嘲讽差评者声势浩大,却没起到多少作用。
小绿的回复也是一样,被淹没在了数百条微博评论当中。
玩家们大多已经对这些争论失去了兴趣。那条曝光帖子的最后一条评论日期停留在4月25日。现在,关于《苏丹的游戏》的讨论更多集中在玩家们自发进行的二次创作,以及对游戏剧情深层次隐喻的解读上。
对于大部分玩家来说,只要一款游戏本身足够吸引人、角色设定丰富且深刻,就已经满足了他们的需求。甚至,这些围绕游戏产生的争议同样也是游戏带来的“乐趣”之一——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更大的“苏丹的游戏”的一部分。
结尾2:无处不在的裂痕
按照文章的结构,此时需要一个有深度的总结,分析玩家打差评的原因,并对这些玩家的行为进行评述,或者给出一个恰当的收尾。但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把这件事搞砸了。
当编辑把这个选题交给我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些时候,我一度不想以实名发表文章。
我是说,看看我干了什么好事——我最终找到了两位关注性别议题的朋友,他们几乎完全符合大众对于“同性恋恐惧”和“女性主义”的刻板印象,被对应的对立群体称为“incel”和“女拳”,甚至他们自己也完全清楚这一点,都会进行自嘲。
他们的一切都不一样:性别不一样,性格不一样,际遇不一样,给出差评的原因也不一样。但他们的共同处或许只有两点:给《苏丹的游戏》打了差评;以及对我非常友善,他们都愿意并试图坦诚地分享自己的想法,并且同意把这些讲给更多人听。
这几乎像是对当今市场文化作品境遇的一种总结——不管怎样,文化作品总会被差评。
作者往往不应该在文章中直白地说明自己的目的,但很危险的时候例外。我们不想批评或嘲讽任何一个对任何游戏差评的人,情绪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多东西,我们希望能够找到他们“生气”背后的原因。我们希望能够通过找到原因的方式促进奇奇和小绿之间的相互理解——虽然这很难,但我们觉得应该试试。
但这篇文章能“反映某种时代情绪”,甚至促进大家相互理解吗?对此我满心疑虑。这篇文章会引发更加激烈的争吵吗?又或者,他们——他们是谁?——会不会觉得我对他们所处的群体刻画得不够好?两位受访者的理论难免存在一些漏洞,一定会有人抓住这些漏洞进行攻击。
但或许这就是《苏丹的游戏》引发争议的根源所在。这款游戏的剧情中存在着一些难以忽视的裂缝,这些裂缝之所以显得危险,正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充满了矛盾和冲突。游戏只是一面镜子,它映射的是我们对于自身所处时代和所处位置的不满。而在这一点上,游戏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稿件已经过受访者审阅并同意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