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快乐能一直持续下去。”

文/托马斯之颅&梁乐天

叮当的第二次创业，惹上争议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

叮当本名詹钟晖，1999年加入网易，从程序员做起，历任在线游戏事业部总监、网易联合COO、网易COO，后于2011年离职创立简悦。简悦被阿里收购后，他一直担任阿里游戏业务灵犀互娱的负责人，并带领团队推出了《三国志·战略版》《三国志幻想大陆》《三国志·战棋版》等产品。

2024年3月31日，叮当离职阿里。今年3月，他将投身单机买断游戏。那之后不久，葡萄君跟叮当见过一面，当时他自己想做一款古代中国题材的开放世界游戏，并在6月成立了一家叫做钛麒数字科技的公司。

但谁也没料到，仅仅几个月后，葡萄君会因为一场“招聘风波”再次与他见面。

前天（9月12日），葡萄君来到了钛麒位于广州天河区的办公室。叮当说，原本他希望等到游戏发布PV和实机的时候再对外沟通，无奈被最近的流言打乱了计划，“要好好做事，还是得心头敞亮才行。

办公室所在园区

在展示过双方最近几个月的聊天记录后，叮当告诉我，回顾整个过程，他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招聘时间拉得太长，客观上给了应聘者过大的期望，可能影响到了他另外的入职机会，他对此感到抱歉，也借此向那位同学道歉。

但对于后续发酵出的造谣贴，叮当回应称：“那位同学事后主动联系了我，双方澄清了误会。我们很快就确认，这件事情是有组织的水军抹黑，目前已经全部取证完毕，进入到相关司法流程。”

在聊完这件事情之后，我们花更多的时间聊了聊单机项目的进展。和上次相比，叮当的想法更加清晰和细致：做一个中国古代生活的“纵向切片”——不追求地图的广阔，也不以填充POI（兴趣点）为开发逻辑，而是追求内容的深度和真实性，以及游玩的高自由度，力求反映中国历史某个时间点的生活风貌。

据叮当介绍，目前钛麒已有十余名员工，也招到了不少关键岗位的人才，世界、故事和战斗设计正在同步开展，且进度比他预想的要快。他还展示了一张2.5x2.5公里的，充满了细节的开封地图，以及与之相关的海量历史设定文案。

谈及现在创业的状态，叮当自己形容道：“我现在很渴望上班。在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这种快乐远比我之前要多。”

以下为叮当和葡萄君的对话，为方便阅读，内容有所调整：

01

回应

葡萄君：最近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一些有关项目，甚至你个人的争议，这是怎么一回事？

叮当：事情要从今年4月说起，当时有猎头向我推荐了一位叫小A的同学，他在3D制作方面很有经验，因为前公司的项目解散了，正在看新的机会。

从4月到7月，我和小A在线上有过很多次交流，也见面聊了几次。他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得都很礼貌客气，而且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和配合度，无论是花5天时间体验50个小时游戏，还是用心完成3D制作流程的梳理，这些都让我个人非常欣赏。

但在合伙人这轮面试之后，合伙人和我有不同意见，再加上角色制作的计划有所推迟，到了7月下旬，我们最终没有发出这份offer，我告知了他结果，他也说会继续关注单机项目，大家各自加油。

到了9月6号，批评我们的帖子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出现，而且伴有多地IP的水军。小A主动跟我进行了沟通，说帖子不是自己发的，其中一些聊天记录是他与朋友的私下吐槽。

疑似水军的多地IP评论

我完全能理解小A的怨气，也对他抱有歉意，一直觉得欠他个人情。做得不妥的地方，我都愿意承担后果，哪怕是当面骂我一顿也行。但后来网上讨论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这件事的范畴了。

葡萄君：这些帖子称，你白嫖了候选人的方案。所以在招聘过程中，你都具体会要求候选人做些什么？

叮当：针对制作岗，我不会要求应聘者提供具体的设计或模型资产。以这位同学为例，我当时请他做的，是梳理各项3D制作流程。这主要是因为他是多面手，场景角色等都能做，我需要评估他对流程的理解深度，来确认最适合他的制作岗位，以及看他在制作思路上能否和我们的TA契合。

因为我们项目的工艺流程和资产规范，是由团队中的TA同学来负责制定的，所以不可能直接采用来自制作岗的方案。比如是否采用虚幻引擎自带的MetaHuman来做角色，我会和TA同学仔细评估才做决定，否则后期的优化问题会非常头大。

办公室一角

葡萄君：和很多游戏公司相比，你们的招聘流程好像不太一样。大家沟通的时间会更长，而且全程都是你亲自和候选人沟通。

叮当：我这次招募早期核心团队的方式确实很不常规。因为我们是一个开发周期很长的单机游戏，所以我要尽力保证大家是真正的同路人，对我们要做的东西有共识，而且有一定的主人翁精神，觉得这是自己特别想做的项目。

以前在大厂，当团队超过400人，我就开始记不住人名了。但这次创业，我在一开始就明确这只是一个几十人的小团队，我不会把任何一个人视为螺丝钉，而是希望能回到最早做游戏时的状态，关注和了解每一个同事，并针对大家的兴趣和特长来安排工作。

所以我们招聘流程的第一步，是判断与这个项目的“契合度”。我会让候选人先体验几款游戏并做体验笔记，这样，我可以判断候选人对项目的兴趣是否强烈，以及彼此对游戏体验的理解是否在同一个频道上。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大多数人会在这一步就拒绝我们。

葡萄君：你会和每个候选人都聊这么久吗？如果候选人着急找工作怎么办？

叮当：对，我跟每一位候选人在刚开始就明确说了过程会很久，不会那么快做决定。如果对此有任何顾虑，请有话直说，直接告诉我。

比如，我之前聊过一名音频同学，他中途说拿到了字节的Offer，我当时就劝他马上入职，不要等我，因为我们的音频岗位没那么快。还有一位策划同学，他拿到了盛趣的Offer，因各种原因需要尽快做决定，我也是一样的态度，劝他赶紧入职，不要耽误自己。

葡萄君：舆论后来还发酵到了对你个人的指控，比如说你离开灵犀是因为贪腐。

叮当：我非常明确地说，这纯属造谣。

我非常佩服阿里的廉政制度，它的效率和原则性都相当高，在集团的“晨钟暮鼓”公告栏，不乏因几百元虚假报销被开除的案例。我在灵犀做业务一号位的时候，也处理过不少廉政事件。我确信，在我离开时，阿里一定对我和核心团队做过最充分、严格的审计。

在灵犀七年，囿于个人能力，我做不到每个业务决策都正确，但在廉政这块，我一直以团队表率来要求自己，相信灵犀的小伙伴们也都有判断。针对无底线的造谣，我们已经明确定位是有组织的水军在抹黑，目前已完成相关取证，进入司法流程。

02

设计框架：

世界、叙事、战斗

葡萄君：聊聊项目的进度吧。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又过去了几个月，你的想法有什么变化吗？

叮当：我们现在已明确是做一个中国古代生活的“纵向切片”，一个电子主题乐园，一个东方世界。

已有大量古装影视剧来展现东方世界，但和游戏不同，它的镜头是固定的，只能对准主要角色和阶层，以他们的视角来呈现。而我们希望玩家来到游戏中，能够有充分的自由选择以什么角度来观察和参与这个世界。

由此，我们自然地选择以开放世界的形式来呈现这个世界，这样才可以纵向地、深入地去描绘一个真实的历史切片，力求反映中国历史上某个时间点的生活风貌。

葡萄君：你会怎么定义"纵向"？

叮当：所谓纵向，指的是不追求地图的广阔，而是追求内容的深度和真实性。比如一个村子里的NPC，我们会去认真琢磨他为什么住在那里、以什么为生、每天的行动轨迹是怎样的、他与世界的其他部分会有什么交互，从而让整个世界活起来。

为此，我们研究了市面上很多优秀的开放世界游戏，比如《上古卷轴5：天际》《荒野大镖客2》《天国：拯救》系列。《巫师》系列和《赛博朋克2077》，也都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葡萄君：如果把这些西方开放世界游戏的玩法直接照搬过来，能不能行得通？

叮当：完全不行。举个例子，欧洲中世纪和中国任何一个朝代的社会结构、文化逻辑、权力运行方式都不一样，他们的人口密度也远低于我们。如果把它们的系统扒下来，硬套上去换个皮，那就完蛋了。我们还是要回到中国自己的历史语境里，理解它本来的样子。如果研究得不够，那就继续查文献、看史料、琢磨细节。

当然，未来我们一定会请历史顾问，毕竟人家研究了一辈子，这个是我们无论怎么做功课都赶不上的。但如果不做这些功课，我们连跟历史顾问沟通的资格都没有。

办公室内的部分图书。阅读是他们收集资料的重要方式，《东京梦华录》则是必看书目

葡萄君：那这个“活的世界”如何通过设计来实现？它和我们熟悉的传统开放世界有什么不同？

叮当：很多传统开放世界是基于POI（兴趣点）来设计的，通过任务驱动玩家去完成一个个孤立的点。我们不想这样做。我们的核心思路是搭建一套世界运行的逻辑，包括物理规则和社会规则两个方面，前者决定了视觉景观，后者则决定了社会景观，比如社会阶层、各行各业的运转方式等等。玩家无论是选择顺应规则还是破坏规则，都各有其趣味。

要实现这一点，一个很重要的技术工作就是让核心NPC拥有自己的目标和行为逻辑。传统的AI，比如状态机或行为树，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所以我们选择了GOAP（目标导向的任务规划）这套AI系统，让他们看起来像在过自己的日子，而不是呆板地等待玩家，让这个世界一直处于变化中。

葡萄君：除了世界，项目在设计上还有哪些核心模块？

叮当：还有叙事和战斗。这三块在我们看来是同等重要的。

葡萄君：叙事会在游戏里扮演什么角色？

叮当：叙事的最终目标，并不只是讲一个故事，而是让玩家体会到我们所选朝代的时代精神。就像前两年的电视剧《繁花》，它通过一群人、一些事，最终让你感受到了八九十年代上海的时代精神。我们想做的也是类似的事。

葡萄君：你们准备做哪个朝代？

叮当：还没有完全确定，但我们大概率会选宋代。

这是一个历史向的游戏，我们打算做得尽量严肃一点、考究一点，戏说和魔改的东西少一点，并让这个时代的文化、商业、民俗等特色尽可能丰富，这样玩家能玩到的内容才会更多。所以朝代离现在越近，自然是越合适。

但同时在叙事上，我们又很想反映时代精神。我个人学识有限，有些朝代还没有找到能打动我的时代精神。但宋朝不同，即便在神宗朝，新旧党争激烈的时候，士大夫阶层整体上也依然心系国家，这种时代情绪能打动我。

另外，相比汉唐，宋代的史料文献也更加丰富，所以目前我们主要在做宋代的功课。

葡萄君：可以举个例子，具体解释一下你们对时代精神的理解吗？

叮当：比如“文强武弱”，这种强烈的对比是宋代的时代特征之一。我们会通过各种细节和故事去表现其背后复杂的历史原因——从唐末到五代十国，武人乱政的剧烈创伤，到宋朝统治者不得不矫枉过正的无奈，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新问题。我们希望寻找到一个充满张力的历史瞬间，把它呈现出来。

虽然还没确定具体时间点，但假如做澶渊之盟，我们可能会展现当时“花钱买和平”与“以战止战”两种思路的冲突；假如做靖康之难，我们会表现国难当头时，既有投降派，也有太学生集体上书、义军遍地那样强烈的抵抗意志。然后让玩家身处其中，去感受，去选择。

葡萄君：这种设计会影响叙事结构吗？

叮当：这要求叙事结构以非线性为主。我们会淡化主线，让支线故事特别丰富。同时通过大大小小的故事，探讨一些东方哲学下的思考，比如当时的人们如何看待生死、善恶、情义。为此，我们还要做一个能达成高自由度的任务编辑器。

葡萄君：听起来很有深度，那战斗又是怎样的设计思路？

叮当：战斗这块我们很早就开始筹备了，因为它很难，需要很长的试验、验证甚至推翻重来的过程。

不同于酷炫的ARPG或ACT，我们想做扎实、写实的中式战斗，希望能兼顾中国传统武术的实用性和观赏性。为此，我去拜访过国内研究中国传统技击的圈子，团队里也有战斗策划去报了班，去亲自感受每一个动作会造成怎样的反馈。目前，战斗团队已经在用白模进行开发验证了。

葡萄君：既然三个模块都有了清晰的方向，那现在团队的搭建和分工情况如何？

叮当：核心团队已经基本成型了：世界和战斗这两个模块都已经有了项目经验丰富的负责人；叙事这块暂时由我自己来把握，因为这涉及对时代精神的理解，如果不是制作人来主导，很容易跑偏。

在单机开放世界这个方向，我们依然是草台班子，我们内部工作群的名字就叫“草台班子”。团队里所有人，包括我，都还没有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但我相信，只要大家的学习能力够强，能持续进步，等到四五年后，哪怕是今天的草台班子，也能做一个好东西出来。

葡萄君：现在团队有多少人？你期望的团队规模有多大？

叮当：现在有10人左右。我计划把团队保持在40人的规模内。

葡萄君：40人的团队要做这么大的项目，你们怎么解决产能问题？

叮当：我们内部团队主要负责三件事：做设计、定规范、做标杆；而最终90%以上的制作量，都会交给外部专业的合作伙伴来完成。我后来发现，《光与影：33号远征队》就是用类似的方式做的。

在寻找合作伙伴上，我也不会像以前在大厂那样让商务团队遍地撒网，而是我自己直接去找，和对方的老板聊，确保我们能进行深度合作，也确保对方是由稳定的、统一的团队在制作，而不是再去分包。

葡萄君：这个项目现在有明确的开发计划吗？

叮当：我的规划是，第一年，我会花大量时间来打磨团队、定规范。第二年，我们会全力制作一个Demo。它必须能充分展现游戏的方方面面，包括玩法、审美和整体调性。我原本是打算等到这个Demo做出来之后，才正式对外公布项目的。Demo完成之后，我们就会进入全面的生产阶段，预计会再花两到三年的时间。

之所以如此重视流程和规范，是因为我希望通过第一个项目，我们不仅能做出一个产品，更能沉淀下来一套极其宝贵的工业化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我们将来才敢去做史料更少的、时间更早的朝代——只做一部那就太亏了。

葡萄君：目前你们有遇到什么卡点或者挑战吗？

叮当：进展比我预想的要顺利，但最大的卡点在我这里，也就是叙事这块。因为我不是编剧出身，所以这块的进度落后于其他模块，我还得加把劲。

03

“现在的每一件事情，

都是我自己想做的。”

葡萄君：跟从前相比，你这次创业的感受有什么不同吗？

叮当：非常不同，我现在很渴望上班。在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这种快乐远比我之前要多。以前毕竟有很多纯管理的事情，虽然是职责所在，但并不是那么开心。

葡萄君：团队规模变小了，管理方式上会有什么不同吗？

叮当：能通过我们这套入职流程还愿意来的同事，都有很强的自驱力。我第一天就和大家说了，我们永不打卡，也尽量不加班。我自己带头，调整了作息，每天争取上午9点半来，下午最迟6点就走。

另外以前在大厂，我要是直接地指出问题，可能会给小同学造成很大的压力；但在这里，我说话可以很直接，因为我也是菜鸟，也有很多不懂的，我说错了，大家也会直接指出我的错误。我很享受这样的氛围，很感激现在的小伙伴们。

葡萄君：从大厂到从零开始创业，你会觉得这是一种“降维”吗？

叮当：绝对不是，要学的新东西太多了。虽然我不加班，但我基本上是7x24都在思考和学习。回家也是接着学，玩游戏、看书看资料、做笔记、写东西……时间太不够用了，要是能double一下，一天有48小时就好了。

葡萄君：上次你说，这次创业就像是回到了在网易刚做游戏的时候。现在你的感受有变化吗？

叮当：没有，还是那么快乐。

葡萄君：你觉得这种快乐能持续多久？

叮当：不知道。当然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未来的困难肯定会越来越多，只能努力想办法克服了。

葡萄君：在你看来，未来中国的单机市场，能不能接受你们这样的严肃作品？

叮当：历史题材天然就带有一定的硬核属性，但我们不会标榜它是一款硬核游戏，会努力把它做得不那么硬核，比如尽可能降低战斗和任务的门槛。

葡萄君：你会怎么看待这个项目的商业回报？

叮当：没办法知道。如果第一部作品没赚太多钱，甚至亏钱，我们还会想办法继续活下去。但一切的前提是能做出好作品，关于这一点，我相信玩家的评价足够公允。如果做的东西不好，那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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